滾滾“吐槽”東逝水
最近,各大媒體發表了一批國產動漫的評論。有拿國產動漫很黃很暴力說事兒的;有拿動漫人之死當話題的,有把槍口對準廣電政策的,也有冷眼旁觀千夫指的。各路大仙大有要把國產動漫往死里黑的節奏。不妨來看看這些重口評論:
“中國動漫作者智商太低,畫工也差,工作態度敷衍,活該死絕。”
“這些SB卡通的成功是國家的失敗。”
“國產動漫不缺政策扶持,不缺人才,不缺觀眾,就是缺心眼。”
“電視臺限制播出外國動畫美其名曰是保護本土文化,實際上就是給娃娃洗腦。自欺欺人。”
“他們做出來的東西都是給領導看的,而不是給觀眾看的。”
“錢再多,再扶持,也沒用。”
“任何一個看過盜版動漫的人都沒有資格站出來指責中國動漫。”
“劇情弱智,畫工山寨,人物禽獸,3歲小孩看過都覺得垃圾,關鍵一部分是政策問題,即使中國可以制作出《火影》《海賊王》估計也通不過審核,即使審核過了估計央視也天天點名。”
“你們抹殺了多少中國人的夢想。”
吐槽之后靜下心來想想,什么才是國產動漫正真的痛點?人們給出的答案包括但不限于:
人不行?換人吧!
政策不到位啊?國家繼續補貼啊!
老外太強了?中國大媽用錢砸他們啊!
更多邏輯不一一列舉。筆者之所以說這些想法是簡單思維,是因為它們都給出了一個單一而脫離實際的答案。更要命的是,這些答案聽上去,貌似還是對的,這就很大程度上阻礙了所有人進一步去思考,去找出問題的本質。
國產動漫,我們不再愛了嗎?
設想一個可怕的情境吧——如果在久遠的將來,我們自己,我們的孩子,孩子的孩子,在外來動漫一輪一輪來襲時,仍然只能驚嘆著老外的奇思妙想與嬉鬧逗趣,而把自家的陽光、探索和感動之境,裱上厚重的黑色外框,放諸高堂祭奠。這是不是就相當于給今天的國產動漫提前判了死刑。
而此時此刻的我們又真的忍心放之任之嗎?不,是時候去找一個答案了。
槽水退盡知裸泳
讓時針退回到2006年4月26日,國家剛把動漫定成大文化戰略的一部分,當時的廣電總局在全國影視動畫工作會議上,宣布了一項雄心勃勃的計劃,即通過一系列的稅收激勵措施,支持國內動畫原創企業,并逐步改變日本和歐美動畫在國際市場上一統天下的局面。(當時的國產動畫產量僅占全球份額的11%)
沒想到,政策一出,不到四年時間(到2010年),中國動畫片的產出已達22萬分鐘,取代日本成為動畫制片領域的大哥大。以至于全力剎車的2011年動漫,仍然達到了26萬分鐘的產量。而這一年的老二——日本動畫的產量僅有9萬分鐘,足足被中國拉開了兩檔。站在十字路口的國產動漫開始反思:
這個老大的頭銜有多少人認可?國產動漫給自己和這個世界又帶去了什么?于是中國動畫片產量在2012年開始主動收縮……
但觀眾們的耐心被耗得差不多了,于是各種咒罵喧囂塵上。
領導也心急如焚:怎么手把手帶了這么多年的孩子還是不夠出息,學費都交了多了去了,看來藥不能停啊,于是出臺了《推動國產動畫電影發展的9條措施》等一系列政策。政策要照顧的命苦孩子叫 “企業”,年紀不小的他本來是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但政策似乎把生活瑣事兒都包辦了,創作籌資、發行推廣、院線排片、海外出口樣樣都都替“企業”操心好了。在一邊的“企業”這時有點小憂慮:您管了吃喝,還能管嫁妝嗎?
企業憂慮是沒錯的。自己從小住在瓷器鋪,美麗溫暖又陽光,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一頭兇悍的大象闖進來會是什么個樣子。不巧的是,現實就是這樣一頭不可馴服的大象。2013年11月7日,一條名為《漁夫之死》的專題登陸鳳凰衛視,驚動了無數業內外人士的心——在動漫行業混跡多年的老動畫人余洛屹自殺了!這條專題片在鳳凰衛視主頁被播放了近20萬次。蕓蕓眾生不由得再問一聲:國產動漫,你怎么了?
從一斑窺見全貌
我們要了解動漫行業的問題,首先需要的是充足的行業數據,但動漫行業的數據是很不給力的,原因是兩點:
1、上市企業少,企業運營數據不公開;
2、商業鏈長,統計復雜,做動漫服裝的,做動漫家具的都可以說自己是動漫企業。
所以,對于“動漫產業產值有多大”這個問題,筆者一直抱有很大疑問。
首先需要廓清動漫的概念:動漫是動畫加漫畫的簡稱。動漫產業根據收入模式又劃分成版權市場和衍生市場。版權市場包括:電視動畫、動畫電影、網絡動漫、手機動漫、動漫出版、動漫音像制品、動漫舞臺劇等;衍生市場包括:玩具、服裝、游戲、食品、家居、文具、主題樂園等;兩塊市場依靠授權和品牌管理業務作為銜接。
根據藝恩咨詢《2011-2012年中國動漫產業投資研究報告》中的預估。2012年,中國動漫市場總體份額約為321億。(主流媒體關于“2012年我國動漫產業的總產值達到了759.94億”的說法,均來自文化部公布的《2011-2012年中國動漫產業發展情況》,而這份《情況》始終未全面公開,統計方法當然就不得而知。這使得筆者只能引用藝恩咨詢《2011-2012年中國動漫產業投資研究報告》中的預估,畢竟這個預估,是公開的,其統計方法和推斷邏輯也一清二楚。)藝恩的統計邏輯,就是把以上所有細分市場的份額做累計,就是整個動漫市場的產值。
同樣發端于千禧年的游戲行業,是一個很好的參照對象。長久以來,游戲曾因被扣上“不務正業者之嗜好”的帽子而缺乏國家關愛。但游戲行業的市場化帶來的卻是2012年近600億的產值。
一經對比即可發現,同期動漫行業的產值差不多只有游戲行業產值的一半。不僅如此,321億中的近三分之一來自動漫玩具,另三分之一來自其他衍生品,剩下僅100億不到的份額才真正來自動漫內容。
這個成績是舉國依靠近2萬家企業,2000所院校新開的3000個專業,每年200多個專題展會所堆積起來的。國家和各地方也為此花了不少銀子,僅國產動畫發展專項資金近年來對扶持項目發放的資金額度已達8000萬,其他各類扶持金數額已經無從統計。這事放在任何一個行業都是難以想象的。
由此,動漫行業問題的表象已經浮出水面——動漫產業吸噬著無數的社會資源的同時,卻未產出令人滿意的效果。換言之,動漫行業效率非常低下。
黑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行業效率低下”似乎已成共識,但究竟誰該來背這個黑鍋?答案五花八門。
首當其沖的便是,“審查制度”當是罪魁禍首。
最近廣電總局頒布了《關于進一步加強國產電視動畫片內容審查的緊急通知》,起因是小朋友看了《喜羊羊和灰太狼》和《熊出沒》的動畫片,學灰太狼燒傷同伴,學熊大爆粗口。其實總局不過是為了杜絕此類問題,但其不慎之處是在《通知》中用了“慎用”、“除非情節必須”、“不宜盲目”等很模棱兩可的字眼。被廣大網友抨擊“審查制度”是人治,不科學,阻礙藝術創作云云。
每每筆者和朋友聊天說到此處,腦海中就會浮現出一幕情景來,這個情景中有六個人,他們的名字叫:“審查制度”、“創作人”、“電視臺”、“產業補貼”、“動漫衍生品”和“盜版”。他們各懷心思,于是便有了下面一幕——
“審查制度”由于首先被大家點名,當然得出來抱怨兩句:審查這差事誰干誰倒霉啊。如果中國那些“創作人”多自覺一點,藝術品位多提高一點,社會責任感多強化一點,還輪得到我出這個頭,說這個話嗎?
“創作人”聽到這話,當然就不干了,掄袖子就上來辯解:自律的好作品誰不會做啊!但也得看有沒有足夠的錢來做。好不容易出個書,做個動畫,那誰誰出版商、“電視臺”用推廣的名義,還要我倒貼錢。這個世道,肚子都吃不飽,您還讓我搞什么高大上的作品?
“電視臺”馬上插話:“創作人”,別以為我不知道啊,到我這里播片,國家給你每分鐘800~3000元的“產業補貼”,時不時還給點資助,您國家那頭收了錢還不樂意,還問我要錢?
“產業補貼”當然委屈啦,啜泣道:在國外,動漫衍生品動不動就占營業額的70%,動漫品牌個個賺得缽滿盆滿,再看國產的“動漫衍生品”,有多少個占營業額超過10%的。我不幫幫“創作人”,誰去幫他啊,這還怪我不成?
“動漫衍生品”都被點名了,怎能安奈,馬上回敬:“產業補貼”,你太過分了,說得我跟個低能兒似的,我對動漫就沒出力嗎?你看看我的死對頭“盜版”有多難纏啊,你來跟“盜版”打個架試試,他現在塊頭可比我大。
“盜版”天生怕光,他在一邊默默聽著這些人說話,完畢也只能在小角落里無奈冷笑一聲“呵呵”。
整個情景就定格在了這里,所有人一臉無辜。您認為誰當背上“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的黑鍋呢,“審查制度”、“創作人”、“電視臺”、“產業補貼”、“動漫衍生品”抑或“盜版”,國產動漫孰之殤?
誰當背上“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的黑鍋?“審查制度”、“創作人”、“電視臺”、“產業補貼”、“動漫衍生品”抑或“盜版”,國產動漫孰之殤?
一問審查制度——窩囊的出頭鳥
在很多人的認知中,動漫作品的觀眾應是全年齡段的,作品既可以給小朋友看,也可以給成人看。而目前中國的影視“審查制度”,將動畫作品的審查標準一刀切到只適合小朋友觀看。這點讓諸多動漫創作人心有不爽,心理嘀咕:給我帶個拷,我還怎么創作?我明明是做成人觀看的動漫,結果最后不得不改得很幼稚,觀眾還會罵我腦殘……
“審查制度”是否當背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的黑鍋呢?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先得了解國產影視(動漫)審查制度。在審查制度中被拉黑的話題主要有十幾類,筆者簡單概括成:違法、反動、危害國家安全、涉民族問題、涉宗教問題、擾亂社會秩序、黃賭毒、人身攻擊、反道德、侵害未成年人、反歷史文明、貶損公安司法、恐怖、毀三觀、虐動物毀環境、過分宣揚陋習等。可以看到,黑名單本身沒什么問題,也在所有人的預期之中。
審查制度被詬病最多的倒不是黑名單本身,而是審查尺度波動太大。騰訊娛樂記者宋小卡曾寫過一篇《電影審查忽緊忽松,標準不清好難懂》的文章。文中舉了很多不合理的例子,諸如:寧浩的《無人區》一審四年,賈樟柯的《天注定》先過審再遭禁,昆丁的《被解救的姜戈》上映期間還被叫停,李安的《色戒》上映后還是被禁。《西游降魔篇》上演極度視覺暴力也過審,《我想和你好好的》狂飆臟話沒人管,《泰坦尼克號》露不露點看心情,《悲慘世界》描寫暴動蒙混過關……以上例子可見審查尺度的波動之大,這樣的波動帶給創作人的,其實是一種不公平的感覺,諸多影視動漫界人士都曾吃過這樣的暗虧,一旦逮到機會,就會出來出個口快,吐槽“審查制度”是作品的最大殺手。
無法否認,中國“審查制度”尺度問題確實客觀存在,而對于把動畫內容一刀切到只適合小朋友觀看,也確實會限制部分動畫創意的發揮,甚至會讓很多喜歡看動畫的成人頗有微詞。但如果觀眾們給可憐的中國影視審查制度套上“扼殺國產動漫”、“使得行業效率低下”的罪名,更有甚者得出“中國動畫因此無法誕生優質作品”的結論,那可就是莫須有的罪名了。
來看看我們一直在追捧的美國動畫吧,《玩具總動員》、《獅子王》、《冰河世紀》、《瘋狂原始人》,這些膾炙人口的作品在美國被定義為G級(即大眾級,不涉及宗教、政治、黃賭毒)。小朋友喜歡看,成人也都很喜歡看。為什么美國人可以創作出純天然無公害,既適合孩子觀看,又可以深深打動我們這些成年人的作品呢?答案只有一個,因為優質的、老少咸宜的作品是不受制度約束的。
然而,即便在制度約束下,好作品仍有誕生的空間,筆者再舉一個美國漫畫的例子。相信,現在的中國觀眾對超人、蝙蝠俠、鋼鐵俠、蜘蛛俠和綠巨人這些美國超級英雄的名字已經不陌生了。再專業一點的觀眾也許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哪些英雄屬于DC(被華納兄弟收購)的正義聯盟,哪些英雄屬于Marvel(被迪士尼收購)的復仇者聯盟。但筆者曾經被問及過一個更專業的問題,為什么美國漫畫中出了那么多超級英雄,而其他題材寥寥無幾?
就讓我們打開歷史的卷軸看看。1940年,正值美國漫畫的黃金年代,不過美國公眾對漫畫內容“重口”的批評與日俱增。直至1954年,被譽為連環漫畫克星的弗雷德里克·沃瑟姆的新書《純真的誘惑》發表,重重批評了美國漫畫這一現象,繼而引發美國反連環漫畫運動及美國國會關于漫畫的聽證會。從此,美國漫畫雜志協會誕生,美國漫畫出版法典生效,美國漫畫進入實質上的“審查時代”。其清規戒律使得恐怖、警匪漫畫幾乎銷聲滅跡,牛仔漫畫也大為收斂,槍戰場面明顯減少,甚至搞笑的成分也縮手縮腳。許多出版社因此關閉,許多漫畫家也因為經濟緣故另謀高就。
理論上,在這樣嚴苛的審查制度下,美國不應再誕生優秀的漫畫作品。但機靈的美國漫畫家們居然找到了一個符合美國國情又無懈可擊的題材——超級英雄,并將其發揚光大,這又何嘗不是一種“戴著鐐銬的舞蹈”!
心灰意冷者眼中的鐐銬只能是一副礙手礙腳的障礙,但真正的舞者,絕對有能力并且敢于把那一副副沉重的鐐銬,幻化成自己藝術創作的武器,創作出流傳百年的經典。
因此,對于中國影視審查制度太過看不慣的人們,筆者不得不試問,審查制度該為中國動漫的效率低下負全責嗎?
二問創作人——啞巴吃到黃連
看來,創作人似乎是出了點問題吧。那么創作人才是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的罪魁禍首嗎?
最近,因為動漫創作人集體開始對“審查制度”發聲,很多人才慢慢開始注意到這樣一群人的存在。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面,他們是集體失語的。沉默的人是最容易被誤會的,他們也不例外。
在中國強烈的精英思維面前——作品的不好就是作者的不好。因此,筆者常聽到兩種的批評聲和一種幻想聲:
第一種批評是,國人創作的作品在本土不賣座;
第二種批評是,國人的創意能力和技術能力太差;
最后一種幻想是,找老外來幫幫我們吧,他們能救國產動漫。
這三種聲音都不免以偏概全。行業整體的效率低下,并不代表整個行業中沒有優秀的創作人和作品,更不代表老外就能救中國。這樣天馬行空的幻想,就如同康有為主張由時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來主持清朝末年改革一樣不切實際。筆者這就列舉一些行業事實來為創作人翻這個案。
首先,無論國產動畫還是國產漫畫在中國都是能賣座的。今天的漫畫戰場上,國產作品《尸兄》仍在和超人氣日產作品《火影忍者》膠著競爭著第一的名分,難分伯仲。在動畫榜單上,《喜羊羊與灰太狼之開心闖龍年》以1.65億的票房居首位。對比中國近十幾年來引進的近50部海外動畫電影,能超過這個成績的僅僅是《功夫熊貓》系列、《冰河世紀4》、《瘋狂原始人》、《馬達加斯加3》、《怪物大學》,《喜羊羊》的這個成績并不難看。因此,國人作品在本土不賣座的說法是缺乏市場依據的。
其次,國人創意能力和技術能力和美、日的差距客觀存在,但中國觀眾對自家國產動漫實力的判斷遠遠低于國產動漫的真實能力。打個比方,如說國產動漫落后世界先進國家10年,那么中國觀眾心中的國產動漫一定是落后了先進國家20年。這樣的誤解也普遍存在于筆者身邊非業內的朋友。
事實上,中國人的技術和創意能力并不差。根據筆者在商務社交網絡Linkedin上的統計,在美國三大頂級動畫工作室中,中國人占了約5%,而據筆者在北美工作的一位朋友目測,如果算上所有華人和不會說漢語的ABC,人數比例接近10%,這個數字已經非常可觀。精英階層中,在好萊塢動畫圈成名的導演和編劇,都有華人的身影。據說,他們走在香港、臺灣街頭的時候,回頭率絲毫不低于劉德華。
再看看國內大陸地區的動畫公司,2012年有兩家公司參與了有史以來最貴的超A類(質量)動畫劇集《馴龍高手》的制作,如果加上臺灣地區的話,中國參與公司一共是四家,這是國產動漫實力的體現。除此以外,近些年來,能參與到國際B級(質量)劇集ODM和OEM開發的公司和團隊數不勝數。只是因為海外公司最終沒有在作品上打上他們的名字,而使得這些公司始終無法被國人知曉。
最后,那些被國人奉為神明的海外救星們,其實來過中國。可惜的是,他們曾經帶來的是“過億成本換百萬票房”的教訓。與此同時,很多國內企業仍然有意愿與他們合作,只是救星們的要價實在是高,國內企業囊中羞澀的情況下,只能答應救星們兼職合作而非全職,每周一兩次的遠程會議成了合作溝通的常態。這樣的合作又能帶來什么真正的力量呢?
可見,國內觀眾對動漫創作人的誤解非常之深。曾幾何時,業內流傳著這么一句話:創作人是拿著賣白菜的錢,操著賣白粉的心。這正是國產動漫創作人的真實心境。他們有才華,他們有抱負,他們吃苦受累,但每一次受到的打擊和觀眾的吐槽令他們覺得異常氣悶。畢竟,今天,渠道控制著動漫作品的生殺大權,電視上放什么作品,創作人說了不算。
因此,對于國產動漫創作人能力有諸多質疑的觀眾,筆者不得不試問,創作人該為中國動漫的效率低下負全責嗎?
三問電視臺——別跟市場過不去
在中國,直接面對觀眾的動漫媒體渠道被認為是權力的象征,很多創作人對它是又愛又恨。這其中,卡通頻道在渠道所扮演的角色又是重中之重,為什么呢?
第一,中國六大上星卡通頻道——央視少兒、北京卡酷少兒、上海炫動、江蘇優漫、湖南金鷹、廣東嘉佳,幾乎壟斷了動畫劇集的所有收視率,動畫能上“六大”就意味著超高的曝光率;
第二,地方政府和產業園對于動畫上六大播出是有額度不一的補貼的,費用在每分鐘600 ~3000元不等;
第三,眾多動漫衍生品開發商的目光牢牢盯著“六大”上的動畫。特別突出的是,中央級動畫頻道以4%的播出比重獲得全國39%的收視比重,所以更有甚者只盯央視少兒一家。不上央視的動漫作品就很難獲得動漫衍生品開發商的親睞。
這樣聽來,創作人受制于動漫頻道也就順理成章了,那么霸道的動漫頻道該背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的黑鍋嗎?這也未必。因為卡通頻道不是不明白一個道理:如果自己太霸道,把好的作品嚇跑了,也是玩不下去的。
可惜的是,整個市場的供需極不平衡。根據廣電總局調研,2012年節目播出總量117193分鐘,但是當年生產出來的動畫片總時長近26萬分鐘。即使不考慮重復播放的情況,播出率也只有45%。這意味著一半的動畫片做出來以后根本播出不了。因此,創作人從未體驗過座上賓的待遇。
盡管市場供需的不平衡直接導致了動畫賣不出好價錢,但另一個重要因素才是壓倒駱駝的那根稻草——萬惡的收視率。
2012年,六大少兒頻道的平均收視率在0.0283%~0.2437%,六大中收視率最高的央視少兒在所有衛視中排名第11位,最低的江蘇優漫在所有衛視中排名僅第46位。這直接導致了各大卡通頻道的廣告價值落后相應地區衛視很多。其中,最突出的情況來自上海炫動卡通。晚八點黃金時段里,炫動卡通的15秒廣告價格是9000元,而對應地區的東方衛視的15秒廣告價格是78000元,差了將近8倍,其他卡通頻道的“收入困境”可見一斑。
通常情況下,那些非上星的卡通頻道,一年廣告營收很難過億,但即使一億的營收全部用于購買動畫片播映權,還是會感覺捉襟見肘。根據廣電總局調研,全國38家卡通頻道年均用于動畫片采購的經費總值不足5000萬元。按市場價格計算的話,5000萬差不多可以采購1萬分鐘的動畫,但作為一個動畫頻道,每年至少需要3萬分鐘的動畫才夠全年滾動播放。剩下2萬分鐘的錢從何而來呢。想來想去,只能讓動漫企業倒貼了,反正動畫上自己的渠道播出,政府會給企業補貼的。
萬般無奈下,動畫企業倒貼卡通頻道播出的怪現象就出現。這個怪現象的背后,其實并不是電視臺的黑心,而是電視臺的無奈!
因此,對于電視臺霸道有所不滿的從業者,筆者不得不試問,電視臺該為中國動漫的效率低下負全責嗎?
尷尬的是,動漫產品既不是人們的剛需,也不是可炫耀的常用品,被用戶冷落就再正常不過了,盜版現象只是這種消費心態的折射而已。
因此,國產動漫整體效率低下的原因呼之欲出了!
國產動漫效率低下之外因——一個被幻想出來的市場
國產動漫的得失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從根子(即消費需求)上就沒有得到中國市場的認可。
前文曾提及,文化部頒布過,2012年國產動漫總產值達到759.94億,甚至,筆者在網絡的評論文章中看到過國產動漫產值已過千億的說法。這些數值很難讓人信服,筆者同樣在前文分析過,動漫內容市場在中國總容量其實不到100億,其中海外引進作品份額占掉一半。而剩下的221億衍生品市場也充滿了水分。
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如果一件90元的T恤衫印上了米老鼠后售價為100元,那么動漫的貢獻是100元還是10元呢?10元!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但是動漫產業絕大部分的統計方法會把類似產品對動漫的貢獻算成100元。(這個例子做了簡化,實際衍生行業規則更復雜)這樣的統計結果無法體現這個市場的真正規模的,水分至少達到了80%。
喔噢,一個抽干水分后僅百億的動漫市場,和一個被幻想出來的千億海市蜃樓,已然浮出水面。我們大眾所熟知的動漫產業繁榮之上,其實裹上了一件人人明白但又不可說破的皇帝新衣。在骨感的市場面前,豐滿的動漫產業理想自然走到哪兒都碰壁。無數的資金、教育機構、展會涌入這個市場之后,仍不見成效,整個產業效能非常低下,這一切是多么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那么中國動漫市場的幻想和現實為何會有如此之大的差距呢?
筆者不得不拉上鄰國日本——這個中國一直在學習,始終想超越,但一直未遂心的對象來做一個讓人大跌眼鏡的對比。動漫是日本的國民級愛好,動漫產業產值占日本GDP超過10%,是日本三大支柱產業之一。2010年,日本動漫消費人口是1.28億,而中國動漫消費人口是2.2億,幾乎是日本一倍;但是日本動漫內容產值達到一千億美金,是中國動漫內容市場的30倍;而日本動漫衍生品的產值則達到了5000億美金,幾乎是同期中國動漫衍生品市場的80倍(這兩個倍數還是水分被擠掉前的數字)。日本人平均每賺10塊錢就要拿出1塊錢來買動漫產品。
而中國人呢,每賺4000塊錢才愿意拿出1塊錢來購買動漫產品。這進一步反映了中國的成人和少兒用戶對于國產動漫產品的消費能力和意愿遠遠比不上成熟的動漫市場的消費能力。泛濫的盜版、迫切又不得法的政策,強勢卻又謹小慎微的渠道和那些活得沒有尊嚴的創作者,因此而誕生。此刻我們再把任何一個局部因素放大,去研究,去追責,其實已經無法改變整個棋盤的格局。換一句簡單明了的話來說,既然一部動漫作品被掛上“國產”兩字,它自誕生之日起就已經背上了“不被市場認可”的原罪。
這個原罪需要一個強勢的成功案例來化解,它既要叫座又要叫好,他的誕生一定來自于一個強力的攪局者,就像張小龍之于移動應用市場、雷軍之于手機硬件市場。而在此作品誕生之前,整個動漫行業面對不被看好、不被信任和不被尊重都是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就像最近發生的一件事情:“中國文化創意產業十大最具網絡影響力人物”和“中關村核心區文化創意產業十大最具網絡影響力人物”在11月揭曉了,獲獎者是小米科技CEO雷軍、騰訊CEO馬化騰、萬達集團董事長王健林、百度CEO李彥宏、美團網CEO王興、搜狗網CEO王小川、樂視網CEO賈躍亭等人。除了賈躍亭和“半個”王建林,筆者真不知這些大佬和文化行業有半毛聯系?但是回過頭來說,誰讓咱文化人和動漫人不爭氣呢,市場需要動漫行業給一個成功案例來救贖自己!
以筆者個人的觀點和志向,實在是無法等到中國人均GDP邁過一萬美金,第三產業和文化崛起,整個市場自然進化到強烈需要動漫的那一天。行動應在當下!因此,筆者不得不對堅持在動漫一線的人們說一句:看了《國產動漫,您哪兒錯了?》系列文章后,你們會覺得市場問題很多,但最壞的情況無非如此,今天不受尊重是正常的,動漫行業的面兒都要靠自己一點一點掙出來!把動漫作品做成國人的尊嚴,我們自己才會有尊嚴,我們的政府才不會病急亂投醫,“動漫消費需求”這頭野獸才會真正被釋放出來!
國產動漫效率低下之內因——超長產業鏈條中的零和博弈
在中國的現實環境下,國產動漫效率低下、無法出頭,除市場不景氣、用戶不買單的客觀因素外,自身的主觀問題也不容被忽視。
我們先看兩組數據, 2011年至2013年,中國動畫電影平均票房占總電影票房比例率,估計平均每年增長0.13%(2013年度總票房由前11個月票房估算而來),幾乎可以忽略不計;2010年至2012年,中國動畫系列片人均收視總時長,平均每年增長4.29%,但動畫系列片的播出總量每年卻增加5.44%。這寫都說明,國產動漫成長的主因是蹭到了電影、電視等渠道擴張的福利,而并非自身有殺手級的作品誕生。
中國動漫被提上國家議事日程已近十年,為什么國產動漫無法有突破性的作品和明星作者誕生呢?
因為在中國,動漫產業各個鏈條上的企業都在玩一局零和博弈的棋,局面非常復雜,而局內人也沒有縱橫聯合的意識,試圖從根本利益上來解決這個問題。為了更好說明問題,筆者不得不編一出小情景劇來告知讀者,棋盤上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劇中場景里有五個人:創作人、投資人、制作人、運營人和渠道方。起初,創作人有非常強烈的意愿要做出好作品,當然他也有這樣的創作實力。接下來,故事發生了。
第一幕,投資人告訴創作人:我什么都不懂,但我有錢,我要控股。創作人,你拿著我的錢去開發作品吧,賺了錢,我們倆分,而且我要利益的大頭噢!
第二幕,創作人為此奮筆疾書,開發出了令自己滿意的作品,拿著錢來找制作人:兄弟,我故事寫完了,錢也搞到了,你幫我把動畫(漫畫)給制作出來吧,錢就給你這么多,你看著辦,多上心一點啊!
第三幕,制作人心想:東西做得好,可是要花血本的啊,項目總費用打死了都不變,那作品質量越高,成本越高,我的利潤不就越低嘛,我可不會犯傻啊!
第四幕,創作人和制作人來回糾結,一個還算湊合的作品最終誕生了。創作人拿著作品找到運營人開始商業推廣。運營人心理犯嘀咕:不會吧,創作人!你現在才找到我,給的時間又短,期望又高,臣妾辦不到啊!反正,運營費我先收了,我幫你廣告鋪出去,效果嘛我可無能為力了。
第五幕,渠道方拿到作品,端詳了一下,無奈地告訴創作人:這作品,我看懸,你要不把價格開低點兒、分成比例提高點,我可播不了啊。而且,你得和我簽獨家,版權我也要,你全年不間斷向我提供素材,我再開發點衍生產品來補貼補貼家用,也許還有希望和你合作。
第六幕,創作人灰溜溜跑回來找投資人:投資人啊,這一年我都白干了!
情景劇結束了。明眼人一看便知,產業鏈條上的人各懷鬼胎。因為他們心理都明白,從終端渠道上賺來的錢和自己沒什么關系,所以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利益的最大化。但遺憾的是,整盤棋看起來,糟糕極了。
而實際動漫產業的鏈條更長,包括了:資方、評估方、監督方、策劃方、制片方、制作方、發行方、電視臺、電影院、出版社、授權方、維權方、運營方、產品制造方、經銷商、代理商、電商、線下渠道、營銷團隊以及形形色色穿插在期間的機構。博弈之復雜可想而知,一旦產業鏈條上沒形成良性的利益分配機制,作品的開發將一損俱損,重大危機就不遠了。這種情況下,別說是宮崎駿他老人家,即使是華特·迪士尼再世來中國,也同樣會被埋沒。
有人會問,如果用利益把所有環節都捆綁在一起,不就解決問題了嗎?筆者會說,您是小看了中國企業的生存智慧。說一個真實案例,曾經有一個10元錢的項目,創作人告訴制作人:我只給你8元錢,你自己投入2元錢,我們一起把項目開發出來,事成之后,我分你30%的收益。制作人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結果他自己一分錢沒投入,花了8元錢就把作品做出來了,而且還分了那30%的最終收益。這樣瞞天過海,傷害行業彼此信任的事情,時時刻刻在發生。同樣在美國和日本,同行間欺騙是幾乎不可能發生的,那么在中國,這利益的游戲又該怎么玩呢?這不得不讓人直嘆: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這就是動漫行業效率低下的主觀原因——一個零和博弈下的窩里斗游戲。遺憾的是,只要零和博弈的游戲規則不被打破,任何個體獲益再多,也都將是短期的。今天歸罪一下“審制度”,明天辱罵一下“創作人”,后天又發發“卡通頻道”的牢騷,這些行為都只是在轉移人們的視線,而不是從根本利益上解決各方問題。讓一部優秀的動漫作品在問世的道路上一路綠燈,利益各方各取所需,作品的成功成為眾望所歸是有多難啊?!
怎么破?
此文已近尾聲,筆者從大眾吐槽切入,分析了國產動漫的現狀,逐一拆解了國人對動漫的六大誤解。并提出了兩個國產動漫的問題根源:
一個被幻想出來的市場,如何叫人生死相許?一個大師也玩不動的窩里斗游戲!這樣的局面有破解方法嗎?
筆者斗膽寫上四條。
第一,是一種心態。無論對于那些打算進入動漫行業的資本還是已經在行業內打拼許久的原創勢力,請勢必放下“動漫產業有一千億的盤子,隨便切切就能吃撐”這樣的殘念,“歸零”是應有的良好心態。這個市場很小,一切得從零做起,但別灰心,雷軍開始做小米的時候,行業留給他的也不是一副好牌。
第二,是一條理念。國產動漫有許多“帶有中國特色”的問題,上文已經帶到很多,這里不再一一列舉。運營者們千萬別動不動就拷貝海外的模式,以成熟市場的套路來應對新興市場就像用高射炮打蚊子,沒結果的。CEO就是要擼起袖子干的,就要用沖在最前面讓粉絲們去愛的。
第三,是一次倡議。來自政府和各界的輔助性資源應當進入大眾市場,而不是企業。國內各大動漫節上,我們常看到的COSPLAY SHOW和交易會。來也像風,去也像風,筆者很少見到讓人靜下心來觀賞優秀作品的動畫節。什么?不做秀!?不交易!?是的,這些都是短期利益行為,自然會有逐利的企業去做的,社會資源當進入孵化市場的領域,老老實實做一些世界頂級作品的觀映和線下活動,長遠看,這比交易重要!當一個產業不缺買單的用戶的時候,優秀人才會進入,企業的生存自然也不成問題。
第四,是一種領悟。動漫人不要再去哀求產業鏈的自我凈化。整合那些可以被整合的資源,忽略那些不愿意放棄短視既得利益的資源。讓自己順著互聯網的龍卷風,成為站在風口上的那只豬,起飛吧!世道已經改變,如果今天有人說自己在用互聯網或移動互聯網做營銷,感覺都已經Out了,互聯網應當成為動漫作品的一部分,而不僅僅是營銷工具而已!
筆者專門準備了一期話題《動漫能玩出什么花》,來分享一些具有實際操作意義的動漫新模式,這些模式并非空中樓閣,而是筆者長期和投資人、創作人互動產生的結果,如果您喜歡這話題,歡迎您來筆者的自媒體投上一票。而今天,筆者將以一個有意思的技術案例結束整個《國產動漫,您那兒錯了?》的話題。
Plotagon是一款來自瑞典的UGC(用戶產生內容)軟件,它能根據用戶輸入的劇本,自動生成一段視頻。在Plotagon的世界里,每一個用戶無需專業攝影、美術和剪輯的知識,都可以成為自己的編劇、自己的導演,系統會根據好萊塢的工業標準自動生成出一個不錯的劇情視頻。盡管目前的技術原型還比較粗糙,但是它所帶來的UGC概念,將把一個由精英專業人員所壟斷的影視創作領域,逐漸引導到一個眾包的社區。這條路未必能成功,但可以肯定的是,Plotagon用互聯網技術,為影視行業打開的了一到豁口,讓人看到了顛覆產業的希望,僅僅是這種希望,就足夠后來人為之不斷努力創新。動漫行業何嘗不應如此呢?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以此獻給所有正在努力著的動漫人,好的時候就要去享受,壞的時候要么就順從,要么去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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